黎黎

南风不向南(九)

 

  张副官是换了衣服才去敲尹南风房间的门的。

  她这会儿很是懊恼。

  她不知道跟霍锦惜一起喝的是什么酒,入口花香馥郁、轻柔绵甜,没想到会有后劲,也没想到后劲会这么强。

  冷水往脸上泼了好几次,但她迷迷瞪瞪的觉得晕眩感越来越强。

  敲门声响起时她跟平时一样去开门,看到张副官沉着的脸下意识就要将门合上,被他强硬的挤了进去。

  尹南风一张脸上都是还没擦去的水珠,顺着下巴滴下来,几缕头发也湿着黏在脸侧,唇是红的,脸、也是红的。

  不用尹新月跟他细说她到底怎么了,光看她这副懵懵懂懂的样子,就能猜个七八了。

  “霍家的醉花荫,独门的酒,寻常人喝上三杯就迷糊了,你也敢碰?”张副官没好气的把带来的药箱放好:“出息了。”

  尹南风抿紧了唇——这丫又凶她。

  “还站着干什么?过来换药!”

  那伤口缠绕的棉纱已经透出了分明的血色,也就只有她这不知道疼的还能自己折腾着先把脸给洗了。

  一层一层把带血的纱布拆下来,尹南风自己还不觉得怎么样,张副官却已经屏紧了呼吸。

  就算在战场上侦察敌情、在墓里防备机关,他都不觉得自己会有这么蹑手蹑脚。

  她是不疼,可他看不下去。

  “陈皮的九爪勾。”他跟陈皮多有交手,对他的兵器熟悉的很,一看伤痕就明了:“他为难你了?”

  尹南风连忙摇头,想要写给他知道,却被他喝止了。

  “伤都还没清理你动什么动?坐好了。”

  被人当一个孩子似的训斥,这感觉,可真新奇啊。

  陈皮的九爪勾厉害,这一道抓伤入肉何止三分,也不知道是不是带到了哪根血管,就是撒上药粉也被缓缓溢出的血给冲开了,哪里包的好。

  尹南风自己觉得这大概是需要下针缝合的,看见药箱里有医用的缝合针线,自己就用另一只手拿出来递给他。

  这血可不能继续这么流了,她已经觉得这头晕不是很对劲了。

  ——你放心上手,我不疼的。

  军人受伤是常有的事,缝合伤口这种活儿他没少做,就是没有这一次似的做得这么杀气腾腾。

  他跟陈皮交手多次,各有伤处,他自己伤的重的也不是没有,可就是没有哪一次是这么愤怒的。

  恨不得要他加倍,不、十倍讨回来!

  自己是在生什么气呢?他搞不懂。

  尹南风枕着自己另一只手趴在桌子上,抬眼去看他,这人认真的样子,还挺好看的嘛。

  张日山……

  谁在叫他?

  张副官给伤口绑上最后一层绷带,四处看了看,难道是他幻听了?

  低头,尹南风已经睡熟了。

  喝醉酒的小馋猫,就是再生气,看见她也要心软吧?

  俯身抱起她放到床上,才要给她盖被子,就被她拉住了手。

  棺椁中她用尽力气攥住了他的衣袖,眼中的执念仿佛她攥住的是比性命更重要的东西。

  现在握住他的手,迷迷蒙蒙睁开的眼睛里带着闪亮的笑意。

  “张日山。”

  声线清冷,却柔软。

  就像被谁揪了一把心脏,张副官眨了眨眼睛,铁血换成了羞赧。

  小葵给尹新月送上临睡前要擦的香膏,不忘跟她说自己的见闻。

  “我来府上这么久了,还是头一次看见副官脸红呢。夫人不知道,他从南风小姐的房间出来的样子好奇怪,就跟拼命忍着笑一样。想笑就笑嘛,干嘛还要忍着呢……”

  尹新月也是感叹:“你当然不懂了。我们尹家人的战斗力,那可是一绝!”

  “啊?”小葵表示自己还是太单纯了,没听懂这是什么意思。

  尹南风没发现自己能说话了,大早上起来咳出声音的时候差点把自己吓一跳。

  喉咙的伤她自己知道,一直调养就是不怎么见效,昨天告诉霍锦惜的时候她给自己倒了一碗喝的,当时还以为只是自己没有喝过的茶,现在看来,是霍家的什么秘方也说不定。

  小葵昨天晚上就被张副官吩咐早上给尹南风送一杯蜂蜜水,怕她酒后头疼,没想到才把来意说了,尹南风就走了。

  “诶,南风小姐,你、你先把鞋子穿好……”

  尹南风一大早起来就洗了个澡,现在身上穿的还是睡裙,心急起来鞋子也没穿,赤着足就下了楼。

  张副官平时按着时间要去军营,要是不快点,她就没有办法在他走之前告诉他了。

  整个张家,最关心她这副身子怎么样的,不是同出一门的尹新月,而是从棺椁中将她拉出死地的张副官。

  素白的手蒙住眼睛,张副官几乎在一闻到蔷薇香气的时候就知道是她。

  也因为知道是她,所以他忍住了回手将她摔在地上的冲动。

  “张、日、山。”尹南风踮着脚在他耳边叫他的名字:“张日山。”

  旁人都只把他看作张副官,除去姓氏,就只是佛爷的副官。

  可在她这里,他就是他,无关其他,只是张日山。

  张副官觉得自己脸上的热度又有往上升的趋势,忙不迭把那双手拉下来,把脸绷得紧紧的。

  “怎么,酒还没醒过来?胡闹什么?”

  “我能说话了,你、不高兴吗?”尹南风有些踯躅。

  她不知道在一个晚上以前,他就已经知道了。

  张副官看着她踩在地上的脚,突然觉得自己是摆脱不了这种无奈的感觉了:“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会好好照顾自己?鞋子也不穿……不知道,女孩子的脚是不能随便让人看的吗……”

  这又是哪门子的说法?

  看着他恶狠狠的瞪走了要进门的亲兵,这才觉得自己这样在客厅拦住他好像不是、很妥当。

  “南风,这大早上的,给我们看这一出,不大好吧?”尹新月挑了挑眉。

  尹南风早就习惯了她的打趣,“你平时给我们看的也不少啊,我可没说过你。”

  “啧啧,有人撑腰就是不一样啊,”尹新月看着张副官把人拦在自己身后,虽然一个字没说,但就冲这份架势,谁敢真的为难她:“你就放张副官去军营吧,一会儿收拾好了来找我一趟。你这能说话了也是正好,别不当回事儿,有正事!”

  玩笑是玩笑,正事是正事,尹南风点头应下表示知道了。

  “你知道是什么事吗?”她看向张副官。

  张副官皱着眉没回答:“在家小心点,好好养伤,别乱跑!”

  “好好的,怎么嘱咐我这个?”尹南风嗅到点不一样的意味:“发生什么事了吗?”

  昨晚上张副官跟张启山禀报完之后就被他点了点,下墓之事,恐怕是不能拖了。

  偏偏这个时候尹南风招惹了陈皮,来日要是再次对上了,自己不在,也不知道她要吃多大的亏。

  这么一想,那么那件事……也不是不好。

  “没什么,我去军营了。”

  这人,怎么、怪怪的?

  真出了什么事了?

  看到尹新月往嘴里恹恹地塞糖块的时候,尹南风抢过了她怀里的糖果罐子。

  “你前两天不还嚷着牙疼吗?再吃下去小心疼得睡不着觉。”

  “我现在就睡不着了。”尹新月叹了口气:“家里来人了。”

  尹南风一愣:“你是说、尹家?”

  “嗯,”尹新月更难过了:“这要是我爹来了……估计我这条腿就保不住了……”

  她是担心被老爷子亲自绑回去,呜,她还没正式成为张夫人啊。

  尹南风托着腮,问了另一个问题:“当初在棺材里给我陪葬的东西,你是不是有没还给我的?”

  很好,糖块成功的噎住了她的喉咙:“咳咳,你怎么知道?不是都不记得了吗……”

  那一棺材陪葬品可是连城之物贵重多了,其中以尹南风身上那几件为最,尹新月那是在新月饭店长大的,眼皮子可没那么浅,一早就另外给她装箱放好了。

  尹南风只是随意看过两眼,都没有翻检,所以,少的两件东西,尹新月理所应当以为她是不知道的。

  那枚随侯珠还在张副官那里,怎么给,那是他的事。

  还有就是那枚尹南风曾戴在颈项上的赤金八宝璎珞。

  那不是什么惊世的古物,成色很新,是新打出来的物件。更重要的是,那是尹家历任族长从接任起族中老一辈准备起来的物件,宝石要最好的,赤金要最亮的,就是做工也要选最精心的,一日一日手工打磨出来,由着放在祠堂受合族香火供奉,是身份象征,更是人心所向。

  那赤金八宝璎珞是隔一年就要在多刻一层花纹的。

  十二个月份十二种花,每十二年就是一个轮回,从一月兰花到十二月的水仙,一层一层交叠下去,外人只觉得这纹路新旧不一,白白浪费了这么好的璎珞。但尹家人知道,这纹路越复杂斑驳,这主人,就越是深受敬畏。

  尹新月拿在手上的第一个夜晚连觉都没睡着,在遇到张启山之前,她或许要继承新月饭店,老爷子就曾经给她看过这样的一件东西,说未来她可能会有属于她的璎珞,从尹小姐、成为尹老板。

  那是荣耀,也是枷锁,她是聪明人,并没有把它当成人生目标。她也是幸运儿,在选择的分岔路口遇上了张启山。

  那枚璎珞,被尹家人带回了北平,尹新月估计得没错的话,现在应该在她爹手上。

  “所以,你急什么呢?”扔了颗糖进嘴里,尹南风虽然尝不出味道,但能感受到糖块消融的过程:“不管来的是谁,首先要解决的,肯定是我。”

  事实证明,尹家人对脸面的看重程度要比她们以为的更深。

  来的是尹家哪位大人物还没人知道,但新月饭店的听奴连着棍奴浩浩荡荡进了长沙城。

  尹南风知道地点的时候还点了点头:“地段不错,手笔不小么。”

  尹新月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,继续为自己的腿担忧。

  新月饭店的根基在北平,几乎没有把招牌往外放的时候,这会儿在长沙出现一个打着尹家族徽的南寒阁,真是让人大跌眼镜。

  尹南风站在这盖着红布的招牌前,说不出什么滋味,这名儿,总让她觉得别扭。

  里头的主事人是个中年人,尹新月一看到就松了一口气,亲亲热热的叫起了‘大伯’,没一会儿就把人给磨软了。

  “好了,在你妹妹面前也这样没个正形,成何体统?”

  一语定江山,嗬,气势不小啊。

  尹新月看了一眼仍自在喝茶的尹南风,收了娇俏:“大伯,您这回来,是已有定论?”

  尹横舟将一个锦盒推到了尹南风面前:“这是自然。物归原主,南风,你可要收好了。”

  对上这个人的眼神就像对上一只以自己为猎物的狮子,霸气天然。

  尹南风笑了笑:“东西贵重,我身边怕是没地方放,您是长辈,还请受累替我收着吧。”

  尹横舟打量了她一会儿,还真把盒子拿了回去,说起了这南寒阁。

  “大伯,这名字是谁起的?南寒……也太奇怪了吧。”尹新月嘟起了嘴。

  “这能怪谁?咱们尹家两个千金都在这长沙城,开这个店就是给你们两个撑腰的。除了这个南寒,还有‘寒风’、‘风寒’两个能选,你更喜欢这两个?”

  这名字由来,真是……

  尹新月闭紧了嘴,就当她没提过。

  “三天后就是中秋节,我做主把开张的日子定在了十六,过节那天咱们三个一起碰头吃顿饭,”尹横舟似乎是兴致很好:“也就借着这团圆节的喜气,南风你正式给我磕个头、奉杯茶。”

  叩首奉茶,可不是随随便便的礼数。

  尹南风微微眯了眼:“这件事,不知是您的决定,还是尹家的决定?”

  尹横舟不怒自威:“我跟新月他爹定下了,那就是尹家定下了!”

  回去的路上尹南风没有再开过口,尹新月好奇的很。

  “虽然尹家族长是我父亲,但大伯也是一人之下的地位,被记入他的名下,做他的女儿,你是觉得被辱没了?”

  尹南风当然是摇头了:“我又不在乎这个。”

  “那你不开心个什么劲儿?出门前不还挺好的吗?我看张副官在的时候,你那眼睛里就没少过笑意,怎么见自己家人这么不情愿?”保住了腿,尹新月恨不得能蹦起来。

  张了张嘴,尹南风又把话咽下去了。

  这位尹横舟,可未必是来认个便宜女儿这么简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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